在我的心身病专科门诊,患者以睡眠障碍、焦虑障碍、抑郁障碍、躯体症状障碍等最为多见。多数病人心烦意乱的同时,也常有形形色色的躯体症状,临床表现五花八门、复杂多彩,其中不乏疑难怪病。下面是我2年前遇到的一个病例,至今印象鲜明。
2020年5月的一天下午,香港的天气已经相当热。门诊室里走进一对母女,母亲是40多岁的中年人,领来的病人则是她15岁的女儿小C。
这位中学生女孩,身材瘦小,下身着短裤,但是上身却被长袖衫将颈部到手腕遮蔽得严严实实。她的表情紧张,双唇紧闭;头发枯黄而蓬乱,好像刚刚被静电吸引过。
我轻松地招呼她们坐下并开始问诊。母亲最先张口,告诉我在半年前,小C被精神科诊断为“多重人格障碍”。以来尽管服用药物,但是未见改善,因此来探寻中医的对策。我随即就转向患者本人,让小C自己诉说情况。

终于张口的小C,逐渐放松了。她有着很好的表达能力,于是我就听到了这样一段故事:
出生于内地的小C,因为父母经商很忙,不到3岁就被送来香港由祖父母照管。而父母则一直奔波于内地,很少能够顾及到她。后来,在幼儿园以及小学校阶段的生活,小C总是处于孤独之中,并且多次遭遇来自同伴或同学、令她刻骨铭心的嘲讽与霸凌。在家里,她多年来的孤独感也是如影随形,即便父母近来回香港能陪伴她的时间变多了,她也依然感觉自己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总是生活在边缘的一个不合群的孤独者。
进入中学后,小C因自身的瘦小和学习成绩不佳变得越发自卑与孤僻。现实生活中的孤独与无趣,令她长期以来在闲暇时都沉浸于网络的动漫影像世界中,尤其对血腥的凶杀故事着迷。小C话说到此变得兴奋,语速加快,肢体也动了起来:“我最喜欢看到流血和杀人的场面!”
紧盯著小C表情的我,看到她眼光中流露出兴奋的凶光,不禁背后发凉: 难道这女孩也有可能成为嗜血狂魔?
小C继续讲。她从2年前13岁时开始,发觉自己的头脑居然还会“轮流切换”为另外2个人——一个是5岁的小女孩,另一个是15岁的男朋友。前者往往在小C感觉委屈时变身出现,后者则在她感觉到无助后登场。精神科医师也由此推断她属于“三重人格”。

与此同时,小C沉迷网络,昼夜颠倒,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冲突以及情绪的波动也都愈演愈烈。她挽起衣袖与衣领,让我看到在左腕上有三条刀割后留下的疤痕;前臂皮肤干燥,呈片状充血,上面有大量新鲜的抓痕;颈部原被衣领遮蔽的部位,也露出了多处血红抓痕。小C的母亲补述: 患者近来焦躁不宁,夜晚常常难眠,希望中医药能够帮帮她。
在此问诊基础上,我进一步对小C进行了诊查。得知其月经自两年前初潮以来,一直周期不准,最近2个月未至。睡眠每天不足6小时,夜寐多梦。平时心烦口干,常感燥热。茶饭无思,便秘燥结,大便4-5天一次。观其头发枯黄,头屑也多。舌形瘦小而舌色绛红干燥,没有舌苔。脉象弦细滑数。
我当时考虑,如果小C及其母亲认为,解决多重人格问题属于“治本”,那么由于该问题与患者禀赋的心身体质以及幼年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并非一朝一夕可图。而眼下更重要和紧急的是,要改善她目前的情绪不宁,减轻她因焦躁与冲动所可能带来的危害。这在患者方面看来或许属于“治标”(对症、应急),但却是目前最为现实可行的,也是能与后面“治本”的目标与行动连接起来的。
小C长期沉迷网络,神魂失据。站在中医学的立场上看,其舌绛红而无苔与脉细数同见,加上身形与舌形瘦小、肌肤干燥、发枯多屑以及口干便秘、焦躁不宁、难眠多梦等症状,属于阴虚火旺而营血郁热。从脏腑而言,主要因心肾不交、心肝火旺所致。而目前的焦躁、燥热状态与睡眠障碍,也与其因阴虚火旺引起的胃肠燥结所致之“阳明腑实证”的存在相关。

基以上病态分析,我为患者开出了滋阴泻火、通腑宁神的处方,内容以增液承气汤、百合地黄汤合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加减:
玄参 生地黄 麦冬 百合 酒大黄 枳实
柴胡 炒黄芩 龙骨 牡蛎 酸枣仁 知母 6剂
一周后,小C来复诊。大便已经顺畅,月经复来。焦躁、难眠与口干减轻,前臂和颈部的充血与搔抓痕也明显减少,患者变得平静。进一步详述病史时,其“男朋友”的人格也登场发声而为小C“站台”、“辩护”。为排除小C共病(同时患有)躁郁症等情绪病的可能性,我为她提供了相关心理学的量表测试。结果是她显示出轻度的抑郁状态。
又过了一周,小C第3次来诊,心身状态已经平稳。不过,因为新冠疫情以及今后小C的学业与治疗,她父母决定带她回内地,希望我介绍内地的中医,以便继续求治。
其后,我还会时常想起这位女孩儿。每当想到她的成长经历,心中都不免感慨,心情也会变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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